肉宅屋

第80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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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早安啦您呐!”
    “今天咋恁早?”
    “那洋人的话咋说来着的,古德、古德……”
    “西华笨猪!”石咏总算逮着机会,还击一回,同时会心一笑:面对这样一座三百岁的宫门,该是任何人都不想辜负它的吧。
    这天正好赶上工匠们更换西华门门楼上的琉璃瓦,石咏见他们空着手就直接扶着梯子往上爬,赶紧将一干人一起叫住。
    他会系安全绳的绳结,当下一面进行安全施工的理念灌输,一面给每一名工匠身上都系上了安全绳,这才放心让工匠们攀上西华门门楼的大屋顶。
    这天天气极好,万里无云,天空湛蓝湛蓝的。工匠们一旦攀上屋顶,就都只顾着看风景,欢呼惊叹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,惹得石咏心里也痒痒的,干脆给自己也系上安全绳,顺着梯子攀上门楼的大屋顶。
    他从屋顶南面攀上,刚刚上去的时候觉得屋顶的坡度还挺陡,整个人需要努力控制才能掌握平衡。然而站在这里,极目远眺,能将城外连绵起伏的西山一清二楚,春景尽收眼底,美得叫人心醉。
    突然,石咏的身体猛地晃了晃——京城春天容易起大风,忽然一阵大风吹来,石咏便重心不稳,幸亏他有安全绳在,总算是没有出事。
    屋顶上的其他工匠们也多多少少感受了一回春风的威力,彼此看看,脸上都透着几分侥幸,心里暗赞石咏有先见之明。
    既来之则安之,石咏既然已经攀到了屋顶上,便在一旁观摩工匠们更换琉璃瓦。
    最先更换的,是重檐庑殿顶正脊上一左一右的两具吻兽和覆盖正脊的筒瓦,接下来才是屋顶上覆盖着的瓦片。工匠们将事先备好的新瓦件用绳筐吊上去,再将换下的旧瓦件垂吊下去,自有人在下面接着。
    这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几乎是整座紫禁城最为华美添彩的部分,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,这新换上的琉璃瓦更显得流光溢彩,绚丽夺目。
    两具吻兽重新安放之后,两名工匠将正脊上的琉璃瓦也一一换过,两人从两头出发,一起往中间移动,会合时,有一人用瓦刀敲了敲正脊正中的一枚琉璃瓦,对身边另一名工匠说了声:“奇怪!”
    与此同时,石咏脚下一滑,径直从大屋顶上滑下去,他使劲一拽安全绳,同时双脚用力蹬住琉璃瓦的表面,这才站住了。停下的地方,距离屋顶边缘,不过数寸距离。
    见此情景,工匠们都吓了一大跳,有人立即赶上来问:“石大人,您没事吧?”
    石咏赶紧摇手:“没事,我没事——”
    他一仰头,问在此刻伏在正脊上扭头下望的两名工匠:“怎么了?上面出了什么事?”
    刚才石咏突然脚滑,并非是自己没站稳,而是耳边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:“啊——啾——”
    这是“西华”,是它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,打完之后还不忘了向石咏道歉:“对不住啊小石咏,知道不该在这儿对你说话的,可是……俺没忍住!”
    石咏:高空作业,安全措施果然是必备的!
    正脊上两名工匠见石咏无事,便又扭过头去,其中一个拿着瓦刀,照着正脊正中间的那一枚筒瓦“叮叮当当”地敲打起来。
    石咏耳边立刻又响起“西华”孩子似的笑声:“痒,不行了,痒……”
    “停手!”
    石咏无奈之下,只得用起他包工头的权威,让上面的人暂时停手,待他爬到正脊附近,工匠们齐齐伸手,将石咏拉了上去。那枚位于正脊正中的筒瓦便位于石咏眼前。
    “取一枚刚换下的旧瓦来!”
    石咏吃惊地盯着眼前这一片牢牢固定在正脊中间的琉璃瓦,他的老本行是修补各类瓷器金银器青铜器,因此对于釉彩非常敏感,一眼就看出这枚琉璃瓦的瓦色与其他的都不尽相同。
    “石,石大人,这……这可能是用了五十年以上的旧瓦。”旁边一名工匠凑上来,将手里的旧瓦和石咏面前那面无法取下的琉璃瓦两相对比,得出结论。
    石咏也是这么想的:他知道在三十年前的那次大修时,所有的琉璃瓦都换过一次。但是眼前正脊中间的这片琉璃瓦,看上去色泽比已经换下的旧瓦更加陈旧,显然已经在这屋顶上待了超过三十年了。
    石咏从身边的工匠手里接过瓦刀,轻轻地在这瓦上敲了两下,看似随意地问:“我可以,把这枚瓦掀开来看看么?”
    一直以来,石咏心中存着的未解之谜不止是关于傅云生的,还有一件,是关于这座西华门门楼正梁上的宝匣。
    中国古建向来讲究风水,梁上放置的镇宅之物,要么是以法术符箓驱邪,要么就是名贵之物,越名贵越好。倒是没听说过有以铜钱来镇宅的。
    这令石咏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一个可能:明清宫廷古建,并不一定都是在正梁上放置镇楼之宝的,还有一个可能的地方,就是在宝顶之内1。若是古建没有宝顶,那么宝顶应该在的位置,也就是正脊中央,就有可能是存放真正的“镇楼之宝”的地方。
    所以石咏以瓦刀轻轻敲击这片瓦,同时开口询问。身边工匠以为问的是他们,没敢接口。倒是“西华”很爽快地应了一句:“为啥子不能哟!”
    石咏再难控制自己的好奇心,俯身仔细查看这片貌似被“钉死”在正脊中间的琉璃瓦,一撇之下,就已经见到了几处泥灰之间的缝隙,将瓦刀的一角伸进,轻轻一提,琉璃瓦已经卸了下来。
    琉璃瓦下面,还是一片琉璃瓦,却是金红色的,在强烈的日光下大放异彩,立即将所有的工匠都吸引过来。
    “小石大人,这片瓦是凭空放着的,没被砌上!”旁边的工匠发现了端倪。
    石咏也看出这一点,将瓦刀放开,伸出双手,小心翼翼地将这片金红色的提起来,他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只狭长的紫金匣子。
    在耳边工匠们的一片惊呼声中,石咏听见“西华”在得意洋洋地自夸:“厉害吧!”
    “这是……这究竟是什么时候放置在这里的?”
    石咏总问这种“无人能答”的问题,其实是专门逗“西华”开口回答的。果然,在一片静默之中,“西华”慢慢地回忆:“俺想想,那年,宫里是有喜事的,好像是……小皇帝刚出生!”
    石咏在心里默算,那就是整六十年前,康熙帝出生的那一年,是顺治年间。
    他突然想到了一点什么,赶紧命人将紫金匣子取出来,然后再将那面金红色的琉璃瓦放回去,吩咐众人:“大家先将别处的琉璃瓦先都换过。这里的一枚,先临时加固一下,但不要封死。待我将这枚‘宝匣’交给十六爷看过,再做打算!”
    他将那只紫金匣子捧着贴在胸口,能感觉得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。这和他上辈子头回遇上重大考古发现的时候,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。
    毕竟,这才是这座西华门门楼真正的镇楼之宝。
    石咏几乎是飞奔着去寻十六阿哥胤禄的,他得寻一名位尊之人与他共同开启这枚宝匣才行。
    少时十六阿哥胤禄与石咏一起打开了这只宝匣,两人验看了里面盛着的物事,彼此相对看看,大眼瞪小眼。
    很快胤禄就想明白了石咏的这个发现有什么样的意义,他半开玩笑地冲石咏肩头虚捶一拳:“真有你的啊!”
    胤禄心内也忍不住妒忌石咏,这小子,运气真是好!仅凭这个发现,他就能将眼前的不利局面彻底扭转过来。
    想到这里,胤禄舒心地扬起头,笑着说:“小石咏,西华门那里,你们就尽管修,可着劲儿地修……慢慢修!记住,慢工出细活儿才好啊!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  1参考这次故宫百年大修钦安殿宝顶的发现。
    第93章
    再说这年自正月始, 各地就纷纷出现异象,各种祥瑞层出不穷, 都是恭贺皇上甲子万寿的, 歌功颂德、花团锦簇。
    紧接着江南传出了一桩奇闻, 却是关于两位待字闺中的小姐。
    头一位是个姓鲁的翰林, 膝下无子,唯有一女,就把女儿当做儿子教, 自幼开蒙, 念四书五经,接着教写八股。这位鲁小姐天赋极高, 记心又好, 便将诸家宗师之文,历科墨卷, 全部记下, 做出来的文章, 连江南都有大儒赞的,说此女若是个儿子,连状元都中来了。
    这鲁翰林每每夸起女儿, 总说自家女儿既学好了八股, 以后无论要做什么,要写诗就写诗,要写赋就写赋,都是“一鞭一条痕, 一掴一掌血”1。
    可是这鲁翰林将自己的女儿夸得太甚,激起了江南士子的不平,便有那好事的,也提起扬州的一位闺秀,据说也是书香人家出身,其父身在显位,但是此女行事低调,从来不事张扬。所以无人得知其真实名姓,只因为她在闺阁中教诗,教得极妙,所以有人赠了个别号,称为“诗小姐”。
    这位小姐主张诗文不以律所缚,而要以韵为胜,但求“意趣真”。她教人作诗绝不是读那些八股文章,而是先读王摩诘的五言一百首、老杜的七律一百首、李青莲的七绝一百首,再将那陶渊明、应、刘、谢、阮、庾、鲍等人的一看,多练练笔,便能做诗翁了2。
    江南文人,大多不喜鲁翰林的言辞与做派,便总是在鲁翰林面前将那位“诗小姐”的看法大加赞赏,惹得鲁翰林大怒,放出话来,要两位闺阁中的才女比一比诗才。
    然而这是鲁翰林剃头挑子一头热,自己叫嚣得厉害,却始终无人理会于他。只是鲁翰林叫得凶,扬州闺阁中,便有替那位“诗小姐”抱不平的,便将那位所写的诗句传了一两句出来,偏巧有两句写的是“一畦春韭绿,十里稻花香。盛世无饥馁,何须耕织忙。”据说本是信手写来,表达对人间盛世的期许之情。可被有心人听见了,觉得这诗极其应时应景,极其符合甲子万寿的颂圣之意,便在京中广为传颂,据说曾落入康熙皇帝的眼中,圣上对这诗的立意多有赞赏。
    消息一出,鲁翰林立时命自家闺女做了二十首应制诗、诵圣诗出来,也送上京请人品评,但被人评说二十首,都不能与旁人随手写的一联比肩。鲁翰林自然气得跳脚,可又无可奈何。他闺女确实写不出这样轻灵风雅的句子。
    偏巧这年巡盐御史林如海奉旨万寿节上京陛见,一路赶到京城之后。林如海少不得前往岳家拜见岳母,惦记着一年前见过的贾琏,请出来见了,考校几句学问,倒觉得是进益了。
    贾母素知女婿是个有才学的,想起爱女,自然忍不住暗暗垂泪,可是见到女婿夸起琏儿,一头又想起宝玉,忙命贾政将宝玉带来拜见姑父。
    林如海早闻宝玉之名,一见之下,果然觉得面相俊朗,人物风流,如宝似玉。
    然而宝玉见到扬州来的林姑父,一时嘴快,便提起“诗小姐”的那桩公案,张口便问:“姑父从扬州来,林妹妹又在扬州,自然知道那‘盛世无饥馁’一句是谁写的。”
    宝玉很有把握,“诗小姐”一定就是他的林妹妹。
    林如海瞬时便黑了脸。
    人在扬州,又身在显位,朝中只他这位兰台寺大夫兼巡盐御史一人。所以老早有人猜到他身上。可是黛玉是林如海的唯一爱女,林如海唯恐爱女名声受损,一直在小心翼翼地“辟谣”。可是这个宝玉,一见面就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此事。
    黛玉可是林如海这个当爹的逆鳞。
    宝玉对林如海的怒意茫然不觉,反而又问:“姑父从扬州来,怎么不带林妹妹上京?”
    林如海听了更觉得不喜:他是奉旨进京陛见,不是来陪小孩子过家家的。
    他一旦不喜,便板起面孔,考校起宝玉的学问。贾母便提起宝玉要考童生试的事情,又说起宝玉已经学了“破题”。林如海便随便给宝玉出了个题目,让他来做。
    宝玉生平最怕父祖一辈板着面孔考他,登时便答得结结巴巴的。林如海听了便直摇头。宝玉只得向姑父直承,他平生最不喜八股。
    “姑父可曾听过时下京里是怎么评价八股的?”宝玉想了想,觉得这话虽然冒犯姑父,可是他只觉骨鲠在喉,不得不说,“京里有人作《刺时文》,只说‘读书人,最不济,滥时文,烂如泥’……”
    贾政在一旁听着宝玉这般胡言乱语,气得胡子直翘,要不是碍着母亲与妹夫就在眼前,早就要上前暴揍这顽劣小儿了。
    “国家本为求才计,谁知变了欺人技……三句承题,两句破题,摇尾摆头,便是圣门高第。3”
    宝玉越说越是战战兢兢,可是面对林如海,竟然还是把拉拉杂杂一大篇讥刺八股的文字都说了出来。
    贾政在一旁,听得刺心,几乎要暴跳。林如海却很冷静,看了看宝玉,淡淡地说:“如果你不愿科考,到了年纪就去考个笔帖式开始当差,你可愿意?”
    宝玉一下子哑了。他虽说对八股制艺深恶痛绝,可却也从来没想过,他若是不科考,又该去做什么。
    林如海就知道宝玉并无长远眼光,一派浑浑噩噩天真烂漫,当下只沉了语气教导:“宝哥儿,科举八股,的确只是晋身的手段途径,你可以不喜……”
    宝玉脸上立即露出笑容,心想:这位不愧是林妹妹的爹呐。
    “……然而你身为贾家子弟的责任,你却无法规避。你今日能读书进学,衣食无忧,坐享富贵荣华,俱是靠着祖宗荫庇。可你怎知你父祖曾为家族之运殚精竭虑、甚至多历凶险,若是你父祖当日也如你眼前这般,如今你会如何,身在何处,这些你可曾想过?”
    贾政在一旁听了妹夫代自己教子,一时生出惭愧,向林如海道歉:“是我教子无方,教妹夫见笑了。”
    宝玉听了,也是惶惑而惘然。他原本听说林姑父上京,满心只想着林妹妹一年不见,若是能见一面就好了,岂知竟被如此教训了一顿。
    说实话,宝玉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如何,他既不想科考,又不想出仕,家中庶务他也料理不来,唯一想做的,怕只是吟风弄月,写几首歪诗,混日子罢了。因此林如海说这话颇有些振聋发聩之意,让宝玉在书房里闷了几天。
    好在之后苏州织造史鼎史鼐兄弟进京,杭州织造王子腾进京,贾府宾客盈门,颇不寂寞。加之史家兄弟的侄女史湘云在贾母身边住了下来,宝玉身边又有姐姐妹妹相伴,自然又将林姑父之言抛在脑后。
    江南两大织造并两淮盐政联袂上京,也是一件大事。
    这段时日里,康熙皇帝常驻畅春园,曾经单独召见了林如海,但并未召史家兄弟与王子腾奏对。史王两家只能在三月十五大朝会那日与群臣一道陛见。
    可是三月十五的大朝会,几乎成了各地大献祥瑞,以及奏报各项万寿节安排的万寿节预演活动。
    各地献来的祥瑞各式各样,什么牛生上齿、狗养斯肫、江出大贝、海出明珠之类,尽在其中,专门送进京中的各种动植物,白鹿白狼白龟赤兔,磨盘大的灵芝,连根的神木之类,也都展示在畅春园里,引来一片歌功颂德之声。
    夹杂在一片祥瑞恭诵之声中,是万寿节的安排。万寿节三月十八这日将举办“千叟宴”,西直门外早已搭起龙棚,安排各省老人在城门处恭迎圣驾回京。
    大朝会之后,康熙召见了史鼎史鼐王子腾,并宁国府现袭威烈将军的贾珍。这三家一向是联络有亲,一损俱损,一荣皆荣的。因此皇上召见,也惹来猜议纷纷。
    三月十六,各皇亲宗室、皇子阿哥所献上的寿礼都送至御前。
    康熙皇帝一一看过,见八阿哥胤禩送上的乃是一幅内务府造办处所作的“动画”,登时生了好奇之心,命人将东西推进清溪书屋,又下了书屋各处的帘子,命人开始放映。
    放映之时,魏珠始终留在清溪书屋之外,他虽然也心中好奇,想知道那“动画”到底是什么样儿的。去年他曾在慈宁宫中偷瞄见一回,知道画面确实是能动的。想来造办处调了精兵强将,为皇上献上的甲子万寿大礼,必然更为精美,一定可以打动君心。
    可是没多久,康熙就吩咐将清溪书屋四面帘子一起打开。皇帝本人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扶了魏珠,吩咐出去走一走。
    从头至尾,康熙对那“动画”一字不提,直到走到畅春园一头的田埂上,凝望着一垄垄碧绿的麦苗,背着手,陷入了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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