肉宅屋

第 67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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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寅时将过,天际翻出的鱼肚白是沉冷的,一如涣散的眼瞳,睁得无情。
    那声无边的怒吼最终沦为了软弱无力的呜咽、哀鸣,在静谧的天地间显得楚楚可怜。
    霍潇湘轰然跪倒在地,看着树下倚着一袭血色浸染的白衣,荒凉地铺散开来,再没有一丝起伏。
    巨树繁茂,却是迎风矗立,与世无争地聆听着他人的悲嗥。
    “江……信……?”
    字句破碎,从颤抖的牙关里勉强苟活。
    江信倚树而眠,睡得恬静,玉脂般的面庞淡去鲜活,嘴角如钩月,霍潇湘的指尖轻触,却似一滩死水,惊不起任何涟漪,往日的躲闪和怯懦再无影踪。
    若不是那刺目的红,一切瞧上去岁月静好极了,直到——
    霍潇湘亲眼看见江信胸前生冷地插着一把短匕,噩梦般刺入眼帘,怎么躲也躲不开,死亡的倒影掠过江信好看的眉眼,但凡再多看一眼,连同呼吸都会凝滞在那隐没的刀尖里。
    “江信……江信?”霍潇湘双手极为无措,“你快醒醒,快醒过来……”
    黎明是袖手旁观的。
    晨曦悄然来临,照映出巨树冷漠的长影,孑然一如墓碑。
    霍潇湘顺着他细瘦的肩膊轻抚而下,扣住江信尚有余温的手,可脉搏已然没了。
    “谁干的……”
    霍潇湘怜惜地握住那只曾经执剑的手,痛彻心扉,“是谁……”
    “姓霍的!”
    云清净飞踏而至,不等足尖安稳着地,半个趔趄地摔了下来,一路踉跄至江信身边。
    一片腥红,泼墨似的。
    云清净骈指贴在江信颈侧,再无任何跳动: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…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!”
    “我的娘诶,这、这不是少盟主吧,一定是骗人的!”祥瑞浮在半空,迟迟不敢落地。
    霍潇湘神情黯然,竟是自欺欺人地讥笑一声:“翻开掌心……指节生着厚茧……腰间还挂着洛水江氏的玉佩……不是江信……还能是谁?”
    云清净的指尖瞬间凉了大半,可还执着地驳了回去:“不会的!少盟主不会死的!”
    他立刻掐住江信的手腕,将灵力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,然而蓝光溢出,如薄雾轻笼,终究是不着痕迹,转眼就从江信体内散去了。
    仿佛倾注的只是一具空壳,而这副躯壳之内还莫名地存有一丝对仙灵的排斥。
    “不会的……还有救的……”云清净禁不住哽咽,他指尖的灵力翻了倍,江河奔流,拼命地与所谓天神进行生死的较量,只盼能有一线转机。
    霍潇湘看着漫天的蓝光飞旋,无助感沉浊下压,渐渐地,通天的怒火从眉心烧了出来。
    到底是谁……
    他沉下血红的眼睑,审视着巨树周遭——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,地上脚印凌乱,被飞扬的尘土掩得残缺,根本无从找寻。
    霍潇湘很快意识到那柄洞入心口的罪魁祸首,乍一看,不过是刺客常用的南疆短匕罢了……等等!
    握柄细微处还刻着赤红的三撇,笔锋扭曲张扬,不是暗影是什么!
    霎时间,恨意滋生如参天巨树,霍潇湘猛地拔出了匕首,刀尖淌血,将眸色染红,云清净怔然望着他:“姓霍的?你、你要干什么!”
    霍潇湘全然不理,紧紧攥住匕首,疯魔似的朝城关跑去。
    “喂!姓霍的!霍潇湘!你上哪儿去!”云清净大声疾呼,奈何那人走得无比决绝,一身杀气腾腾,不啻于那些嗜血的妖魔。
    “叮——”
    星宫蓝玉陡然亮起,云清净感到眼前半黑,而他仍在持续地消耗灵力。
    “主上!快收手啊!”祥瑞想出手阻拦,却被饱满的仙灵撞了出去,只得委屈巴巴道,“主上,没用了,连霍小哥都放弃了,少盟主他已经……”
    “闭嘴!”云清净噙着泪,脑海里不断浮现那日在锁春关他平安归来,江信欣慰的模样……
    ——“云少侠你没死啊!真是太好了!”江信那样子看上去挺蠢的,却又挺招人喜欢的。
    我没死啊……
    所以你怎么能死呢?
    “我不喜欢欠别人……你赶紧给我活过来……听到没!”
    灵力再度暴涨,星宫蓝玉开始跳动,终于——心脉有了一丝丝回应,转瞬即逝,更像是错觉。
    云清净不肯罢休,祥瑞实在劝不动,忽而记起灵上尊者的嘱托,急忙跃上高空,恨不得有鲲鹏展翅九万里的能耐,眨眼就寻遍一角一隅。
    “风公子,你在哪里啊——!!”
    .
    天鸿城郊,早市已然开得热闹,城内却是睡眼惺忪。
    天下第一客栈尚未开门迎客,店里的杂役还在各处奔波打扫,老板娘在屋里对镜梳妆,无人顾及屋顶上偶尔传来的磕碰声,叮叮咚咚,像是什么瓦罐散落。
    风醒躺在屋顶,喝完了最后一壶草原蜜,整个人还清醒得可怕。
    百无聊赖之下,他将一个个空酒壶整齐地摆放成一条线,又逐个推倒。
    该说的话一句没说,不该做的事倒是胆大包天地做了个彻底。
    风醒自嘲着。
    昔年记忆里,他在不停落坠,指尖触不可及,放任远处的身影凝结成天上的一颗长明星……
    “还没醉啊……”风醒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,笑得无奈,日出未至,天边尚且朦胧,他虚着眼,举手投足间却是处处颓唐。
    不知是眼里揉进了沙子,还是真的醉了酒,风醒瞧着不远处似乎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,还没来得及定睛一瞧,只见那影子瞬间显露真容——
    祥瑞哭爹喊娘地扑了上来:“风公子啊!我可算找到你了!你怎么跑这么远!哇呜哇呜哇……”
    风醒:“???”
    祥瑞装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,在风醒怀中蹭了蹭:“呜呜呜,风公子,主上他……”
    “仙尊怎么了?”风醒忙问。
    “他……少盟主……唉,总之就是,他不要命了!”祥瑞急得语无伦次。
    风醒笑容不复,只觉四肢一阵凛寒。
    .
    当初灵上尊者施加的封印凶猛异常,刹那间封住所有神识,碾过仙族的奇经八脉,连同肉身都锁在偌大的痛苦之中,其后便是一梦苏醒,前尘皆无。
    星宫蓝玉剧烈闪烁,发出刺耳的警鸣,云清净冷汗涔涔,嘴角不知不觉洇出了血丝。
    指尖僵在原处,快要撑不下去了。
    “活过来啊……活……”
    就在此刻,有人轻轻搭住了他颤抖的胳膊,蓝光虚弱地退了回来。
    云清净转过头去,面目因消耗过度而显得狰狞和苍白,在看见风醒的瞬间,悬在眼底的半颗泪不慎遗落,打在风醒的手背上,铮铮然。
    风醒注视着手背上这滴温热的泪,眼睫微动,放轻了语气:“让我来吧。”
    云清净无力地松开了手,风醒没有多言,五指微微曲张,落在江信心口,方才的蓝光变为紫红的灵流,强盛耀眼,巨树因之摇曳起来。
    云清净安静地跪在风醒身旁,发觉灵流不再浮光掠影般地溢散开来,喜出望外道:“可、可以了!”
    风醒神色平缓,眼里却藏着深沉的黑,他能从灵流中清晰地感知,生的机会太渺茫了,并非所有凡人都能承受住仙魔之气,可能轻松接纳,也可能永恒排斥。
    方才,云清净显然是在赌命,他的仙灵被不断排斥,却又坚持不懈地想看看江信能否在灵力耗尽之前活过来。
    怎么这么傻啊……
    光芒停歇,心脉起死回生。
    江信虽未醒来,脉搏却恢复了动静,极弱、极淡,不知何时又会烛灭。
    云清净总算松了口气,心中莫大的悲恸支撑他没有晕厥过去,整个人却是无比狼狈,他微微喘着,忽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。
    风醒看向他的仙尊时,镇定自若的脸色才有了一丝波澜。
    云清净堪堪有半分回神,风醒的指尖便从他的眼角轻轻揩过,带走了咸涩的泪,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扫过他的薄唇,抹去了快要风干的血丝。
    云清净讷然杵在原地,抬起疲累的眸眼注视着他,任他打理所有的不堪。
    “没事了,”风醒勉力一笑,“这里太过荒芜,我们还是赶紧把少盟主带回城里救治吧。”
    云清净怔怔地一点头。
    祥瑞霎时松弛下来,飞去云清净肩头无言地宽慰着。
    风醒将江信横抱在怀,又怕云清净太过虚弱,跟不上步伐,于是从指尖点出一条红线,飘至云清净的腰间,将他往身旁一束,云清净没有多说什么,反倒伸手拽紧了风醒的衣袖。
    平地起风,树下转眼便是空空荡荡。
    .
    日出东方,晨曦洒入东郊密林,目之所及,皆是明朗。
    “滚出来!都给我滚出来!”
    霍潇湘攥着鲜红的匕首,恼怒地咆哮着,林间无数刀光纷飞,卷起落叶,又无情地粉碎。
    东郊密林是暗影集会所在,平日里绝不会空无一人。
    可惜日出太过耀眼,林间一片透亮,一个人也没有,霍潇湘觉得双目刺痛,一时心有不甘,发疯地对着大地泄愤,重拳落下,飞沙走石,密林满地震颤。
    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?
   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
    匕首从手中滑落,铿锵的声响将噩梦惊醒了。
    昨晚就不该放纵豪饮,也不该心无旁骛地睡去,更不该一无所知地醒来。
    “出来啊……”
    霍潇湘红着眼,一拳将匕首断成两截,倏而暴怒地锤着刀尖,直至全部粉碎,散入泥里。
    “霍兄!”风醒及时赶到,拦下了他失控的拳头。
    拳上的茧由薄到厚,如今又破裂了,流血不止。
    霍潇湘咬着牙:“是暗影!这把匕首是每个暗影的随身之物!就是他们……他们把……都是一群鼠辈!伪君子!杀了人全都心虚地跑了!”
    “霍潇湘!你冷静点!”风醒干脆拽过他的衣领,大声喝斥。
    “你要我如何冷静!”霍潇湘目眦欲裂,已是出离愤怒。
    两方对峙,风声鹤唳,忽然又不约而同地妥协了。
    “如何……冷静啊……”霍潇湘失语喃喃。
    在他那不值一提的夙愿里,没有人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,每个人的人生都还很长,长到要用一辈子倾力度过,死后才能安享回忆,无怨无悔。
    风醒感同身受,把住他的肩,努力宽慰道:“少盟主可能还没死。”
    霍潇湘陷入茫然:“什么?”
    “霍兄你听着,少盟主已经被我和仙尊带回了江府,眼下虽是垂危,但尚有一线生机,你随我过去,我们三人可一同商量对策,倘若真与暗影有关,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再有退路,届时是非生死,再行定夺,何如?”
    霍潇湘眉眼黯然,将半截匕首从地上拾起,终是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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