肉宅屋

勇气_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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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有一大群学生,从我车前经过,他们嬉笑打闹着,不知是刚从某个party出来,还是正要到某个party去。
    周末的校园,就跟繁荣的旧金山城一样,不知有多少不夜的去处。
    第十章 Kiss Fire 吻火之夜
    1
    凌晨一点。KissFire好像春运的列车,里面挤满了扭动着的人群,散发着酒精,香水和狐臭的气味儿。震耳欲聋的摇滚乐,仿佛车轮飞速旋转时与钢轨发出的巨响。
    我硬着头皮,在这超载的车厢里挤来挤去。
    有个家伙在直径不到半米的圆台上跳着钢管舞。他身体异常强壮,T形内裤的边缘塞满了钞票。我从他脚边经过,有一张钞票正好飘飘悠悠地从我眼前飘过。我把它捡起来递上去。他低头冲我挤挤右眼,弯腰用手抚摸我的背,我立刻满脸发烧,感觉自己像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小学生。
    这辈子还没什么场合让我这么慌过。当年校长和片儿警一起找我谈话的时候都没有。
    刚才在酒吧门口儿,当看门儿的墨西哥人收了我二十美元,又往我胳膊上盖了一个荧光的戳子开始,我的脊背就隐隐地冒冷汗了。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找桐子,我根本就不会走进这里来。
    虽然周围都是人,可我觉得孤零零的,仿佛被丢弃到戈壁滩上的小孩子,夜幕降临,伸手不见五指。四周滚动着射灯,就好像野兽的眼睛,闪闪地让我浑身的汗毛都往起竖。
    我高飞这辈子怵过什么?
    我挺直了脖子,仰着头四处张望。
    可桐子他跑哪儿去了?
    这种地方儿,他也能受得了?
    我加快脚步,使出吃奶的劲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就好像在打着漩涡的洪水中搜救溺水者,又好像在原始森林的灌木丛中寻找失踪者,过不多时,连我自己都快要窒息了。
    在黑暗而拥挤的人群中找人,简直比我原先的设想要艰巨一百倍。无数的紧身背心儿,无数高举过头的戴着手链的手,还有无数钉着耳环的耳朵,它们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,却全不是我要找的!
    突然间,我的心脏狂跳起来,因为在那不停闪烁变幻的灯光里,我的确看见一个侧影,坐在圆桌边向着狂舞的人群发呆。他的镜片上纷飞着五彩的灯光,好像千禧夜旧金山摩天楼玻璃窗上反射的礼花和激光表演。那侧影像极了桐子,尽管他戴着眼镜儿,而桐子虽然有点近视,却早表示誓死也不会戴近视眼镜。
    我忍不住向着他走过去,有点儿冒失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。然后我看见那张脸,足足比桐子沧桑十岁。
    早该想到的。桐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戴眼镜?
    他也猛地抬头看我,好像突然从沉思中惊醒一般。我没开口,音乐声音太响,我嗓门儿不大,索性不白废力气。而且我也没心思去解释我的唐突。他不是我要找的人,我干吗还跟他废话呢?我快步把自己混进舞池里,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。他似乎也在看我,隔着五彩斑斓的镜片儿。
    我赶快把脸扭开了,眼前换做谁的后脑勺,头发根根倒竖着,像只遇到敌人的刺猬。我浑身的血液都一股脑地往上冲,连毛细血管也都紧张着。我猛地拉住“刺猬”的细胳膊,硬生生把他拖到墙角,狠狠瞪着他一字一句地问:
    “桐在哪儿?”
    Ebby有点发懵,额头上挤出好几排皱纹儿,好像徒手画的围棋棋盘,而他圆睁的小眼睛就是两粒围棋子儿,只是被人不小心丢在棋盘外边儿了。
    过了大半天他才反应过来,仿佛是定格的录像带突然恢复了播放,他脸上的笑容一气呵成,眼睛从绿豆变成月牙儿,脖子和肩膀也好像抹了机油,似乎可以三百六十度地旋转。他耸耸肩,尖着声音用英语对我说:
    “桐?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,刚才还见到他呀?”
    他旋转着脑袋好像在四处寻找。我手里加力,扭紧了他的胳膊怒吼一声儿:“你把他带到这儿干嘛来了?”
    他立刻缩起细脖子连声叫疼。我手底下放松了点儿,可绝没松手的意思。我用英语再问一遍:“你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?”
    “帮忙啦!他说要找工作的!aooooch!你把我扭疼了……”
    “Hi!你好啊!”
    突然有只手落到我肩膀上,指尖儿上还搞着小动作,好像要给人搔痒,结果却使人更痒。我后背本来出了汗,这下儿干脆打了个寒颤。我扭过头,身后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,有点儿眼熟,再仔细看看她脖子上的“富士山”,原来他不是女人,是Maggie。
    “在这里见到你,真令人吃惊啊!”Maggie冲我挤一挤眼。我一闪身,Ebby却借机从我手底下挣脱了,一溜烟儿钻进舞池里去,边走边说:“Maggie,他交给你了,让他have fun(狂欢)……”他的嘴还在一张一阖,可我已听不见他说什么,接着,他刺猬头一闪,随即消失在人群里。
    我正要追上去,Maggie却拉住我的胳膊。我一阵心烦,想要甩脱他的手,他却拉得更紧,头也凑近了,立刻一阵香风,熏得我几乎要昏过去,他在我耳边说:
    “我刚刚好像看见你的朋友了。”
    “他在哪儿?”我连忙扭头盯着她问。
    他松开我的胳膊,双手一摊,耸耸肩膀,嘴角出现几条向下的皱纹儿。
    “你大爷的!”我小声儿用中文骂了一句,扭头要走,他却突然又抓住我的胳膊,在我耳边说:
    “你要是找到他,他也许会告诉你,这里好玩儿得很呢!”
    说罢又冲我挤挤眼。他嘴角儿仍带着笑意,可眼睛里有股子东西,让我突然想起白雪公主的巫婆后妈。
    我正想怎么把“你大爷的”四个字儿翻译成英语,他却冲我哈哈一笑说:“Have fun!(狂欢去吧!)”
    不等我回答,他那鳗鱼似的腰身,已卷到一群狂舞的人群中央,上上下下地做起蹲起运动来了。
    我站在原地,发现自己正攥紧了拳头,浑身微微发抖。
    音乐突然消失了一秒,然后又更猛烈的响起来,我心里一惊,一抬头,看见远处台子上跳钢管舞的男人,有个胖子正色迷迷的抚摸着他内裤下鼓胀的臀,手里攥着一张看不清面值的钞票。
    今儿晚上我一定得找到桐子!他哪儿去了?Ebby到哪儿去了?我转身再次扑向狂舞的人群。
    可突然之间,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嘎然而止。
    舞池四周的几盏吊灯同时亮了起来,Maggie爬上跳钢管舞的高台,笑容夸张得仿佛要把皱纹儿里的粉都挤出来。他大声宣布:“感谢大家光临!已经两点钟了,是啊是啊我知道,美好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,可我们得打烊了,咱们下次见吧!”
    我突然明白过来,第一个冲到酒吧门口儿守着,看着屋里的人一个一个走出来。
    各种年龄,各种体形,各种肤色,各种发型,或者笑着闹着抱在一起;或者孤零零低着头;或者当我不存在;或者冲我瞟上一眼,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东西。
    我咬紧牙关,紧盯着那些脸,尽量不落下任何一张。
    可没过多久,就没人再走出来了。只剩下门上一盏灯,诡异地闪着幽兰的光。
    蓝灯也灭了。门变成黑墙上一个昏黄的窟窿。
    窟窿里有个身影在蠕动。是那个看门的墨西哥人。他出来关门了。
    可我还是没看见桐子。也没看见Ebby。也没看见Maggie。
    我突然觉得自己蠢极了。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——这酒吧还能没后门儿吗?我向正在锁门儿的墨西哥人打听,他舌头绕着圈儿爱搭不理地告诉我:后门很难找,再说酒吧里根本没人了。
    我有点儿手足无措。我想找人打架。
    可对面儿只有这墨西哥人,还隔着一扇铁门,更何况他已经从里面把门锁了,就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,那原本慢吞吞的动作也突然变麻利了。
    我照着铁门踹了一脚,可没能弄出太大的响动来。老墨居然连头都没回。我正要转身,背后却突然有人用英语问:
    “你在找什么人吗?”
    我转过身。大概离我四五米的距离,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,戴着眼镜,穿着黑色皮衣。
    正是被我误认为桐子的男人。只不过刚才他坐着,而且也没穿皮衣。现在他站着,个子似乎比桐子还要高些。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直截了当地回答。
    “你找谁呢?”他的英语里带着点儿口音,该是大中华地区的,说不好是香港还是新加坡。旧金山有不少操这种口音的中国人,跟他们讲普通话有时还不如讲英语方便。所以我用英语回答:“我朋友,一个男孩儿。”
    “他长什么样儿?”
    “很瘦很高,身材有点儿像你,不过比你年轻。眼睛很大,脸色有点儿苍白……”我努力思考着,尽量把所有桐子的特征都说出来。
    “他是不是一直咳嗽?”他打断我。我忙点头:“他在哪儿?”我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抓。
    “他跟一个男人走了。”
    “跟谁走了?”我好像吞了个正要爆炸的麻雷子,药捻子的烟正从七窍里往外冒。
    “我不认识,一个……白人,一个胖子。”
    我猜这会儿我的眼神一定能吓死人。我尽量用温柔的口气问:
    “他们什么时候走的?”
    “大概十一点吧。”他回答。
    我像个泄气的皮球,恨不得立刻就躺地上。
    我在这儿折腾了大半夜,他却在我到这儿两个小时之前就走了,还跟个白人胖子。
    我改主意了,我不想往地上躺了。我想摔东西,想骂人,想哭。
    可那高个子家伙还木呆呆地站在我面前。我不能摔他,也不能骂他,更不能抱着他哭。
    我说了声“Thanks”,转过身,大步流星地往前走。
    可我不大清楚该往哪儿去。
    “Excuse me...(对不起)”他却在我背后喊。
    我停住脚步,转身看他。
    他结结巴巴地问:“你……叫什么名字?”
    “干吗?”
    “我……我想问你能不能把电话留给我。”
    他一低头,眼镜片在路灯下一闪。
    我看了他一眼,长得并不难看。
    我差点儿笑出声儿。紧接着心里一阵凉。我摇摇头说:“不用了。那东西你用不着。”
    说罢我转身继续走我的路。脚步更快。有几次我想回头看看他是不是还站在那儿。可我忍住了没回。不过是个凌晨在街上游荡的可怜虫罢了。
    不是和我一样吗?我不正在街上游荡呢?我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?
    旧金山的夜晚真的很冷。我忍不住要打哆嗦。街道上的雾气更重了,空气中似乎漂浮着许许多多的小水珠,使十几米以外的路灯看上去好像蒙着纱巾一般。走在这水雾之中,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在深海游泳的鱼,半聋不瞎的,四周一片漆黑,说不定前面就是鲨鱼张开的大嘴,谁知道呢?谁又在乎呢?游进去也就游进去了。
    反正这黑暗中的牺牲品不只我一条。
    桐子是不是已经游进去了?他有没有留意那昏暗的路灯呢?有没有留意井盖儿上冒出的白气呢?还有马路中间儿有轨电车的轨道,好像两条缓缓前行的蛇,身上泛着油光儿,永远并肩往前爬,却永远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。
    有点儿像,像我和桐子。
    2
    我回到家,家里空无一人。我看了一眼表,凌晨三点。我钻进卧室,一头躺倒在床上。枕头上还留着一种简单而熟悉的气味儿。
    虽然简单,可我却不知如何形容。如果非要形容,我只能叫它“桐子的气味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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