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芙蓉塘无常雨 第27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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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萧雪拉着崇苏喊师父师父,崇苏只好牵着他到湖边。连着下了几天的雪,湖边的楼阁庭院覆了层薄白,许多镇上的小孩在街边玩雪,萧雪也想抓一把雪玩,被崇苏握住手腕。
    “之前在家里玩水缸上结的冰条,手冻疮了几天才好,忘了?”
    萧雪老实待了会儿,忽而抱着暖炉跑到栏杆边,指着远处湖上的几叶小舟:“师父,我们坐船去吧。”
    “你想晃晕了全吐在我身上?”
    “我没有喝醉。”萧雪有理有据地,“而且有师父在,我不会晃晕的。”
    崇苏拿他没办法,前去与船夫交涉,给了船夫点钱。船夫下去把船牵过来,崇苏上到船上,抬手把岸上的萧雪抱上来,船夫把船一推,小船便轻轻一晃,往湖里去。
    崇苏拿了船橹拨水,船如平稳的一片叶滑向湖心。越近桥,湖越静谧,湖上萦绕淡淡的雾,细密的雪悄然落下,山林与天际蒙上一层轻柔的纱。
    崇苏放下船橹,任船在湖上飘荡。萧雪还趴在船边撩拨水玩,崇苏弯腰把他抱进船里坐下,拿布擦干他的手,把他冰凉的手揣进暖炉烘热的怀里。
    他捏起萧雪的下巴:“醉晕了?”
    萧雪仰头靠在他怀里,睁着双明亮的眼睛:“师父,我没醉,你看,你抱着我,我就安静了。”
    “你是一岁的小孩,要大人抱着才不哭吗?”
    萧雪气得一声哼哧,转过头去。一会儿又转回来,依恋地蹭进崇苏的颈窝:“师父。”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“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吗?我不想娶妻生子,只想和你在山上过日子。”
    崇苏半搂着他,看着天上轻飘的细雪。冬日里的寒风拂面而过,只有怀里这个小孩像一口小小的暖炉,熨烫着他的胸口。
    水没有温度,在他沉睡的千百年里无温无感地在他周身起伏漂游。一如他寂静和冰冷的意识。
    他本该永恒的孤寂,一如水无限的流淌和循环。
    崇苏说:“你总是要长大的。”
    萧雪有些低落,闷闷道:“长大了,就不能留在你身边了吗?”
    “你若终日只和我在一起,人间的繁花盛景,许多有趣的人、有趣的事,你都见不到了。”
    “可人间再美的景,若不是和师父一起去看,都不会再能美过这场雪了。”
    萧雪滚烫着脸,埋进崇苏怀里。他对他的师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,他紧张得心脏直跳,害怕师父因此生气,想抬头看崇苏脸色,又不敢抬眸。
    崇苏的胸口平稳地起伏。他抚过萧雪的头发,声音低冷悦耳,如远山上遥遥冰冷的神明对虔诚的信徒落下的一眼。
    “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吗?”
    萧雪撑起身体,看着崇苏的眼睛。他的灵魂被紧紧握住了,让他只能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,目不可移,心神魂魄都沸腾。
    “我想……永远留在你身边。”
    他想要年年都能和崇苏如此泛舟湖上,看冬天的雪,夏日的荷。想就这样靠在崇苏的怀里,直到他很老很老了,最后化成一缕飘渺的灵,也能被崇苏亲手引着带进鬼门,没有遗憾地步入下一个轮回。
    他想要神的垂怜,只给他一个人的。除此之外,他什么都不想要。
    萧雪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山上的家了。他裹着毛毯迷糊坐起来,摸到身上衣服也已换过。
    崇苏正在准备过冬的食物和木柴。雪会越下越大,届时大雪封山,他们就得在山上一直待到来年开春融雪后才能下山。
    萧雪只知崇苏是个神仙,却不知是司掌什么的神,据他的观察,每进了隆冬,他的师父会出现类似冬眠的表现,诸如睡眠变长,变得比平时变得更懒了,进食也比平时少。
    萧雪裹上缎子裘,趴到窗边推开一点点缝,寒风吹起他额前的发,他望着不远处在柴房前忙碌的崇苏。落雪的寒山里,崇苏也只穿件薄衣薄裤,袖子卷到手臂上,肌肉白皙修长,沾了些汗水。
    桌上摊着一本诗经,摊开的那一页是他前些天新学的一篇。崇苏在书页上给他做了简单的批注,还有他自己写的注解。
    他轻轻抚摸着书页,一双乌溜的眼睛仍望着院里的崇苏,目不转睛。
    绸缪束薪,三星在天。
    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……
    他们会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天。山变成连绵的银白雪凇,从凝结的白雾里洇出山的黛青。溪流结成冰,整座山如陷入空灵的梦境,没有了时间的概念,也与人间无关。
    他们就像成为了一幅山雪人家画里的两个画中人,在一场世外的雪里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。
    这片山中的小屋就是萧雪最珍贵的人间。
    第34章 三十四
    寒冬里崇苏老爱睡觉,萧雪也钻在他被窝里一起睡。师徒俩悠然自在,有时崇苏去山上打些肉,或去结冰的溪里捉鱼回来加餐。
    梅花糕也做好了,就放在雪地里冻着,萧雪每天打开盒子吃一点。午后两人一起看看书,若萧雪在家里待得闷了,崇苏就把他拿缎子裘一裹,带着他骑马进山里散心。
    这日早晨,萧雪正窝在崇苏身边睡得熟。毛毯埋到他的脑袋,他被蹭了下头发,有点痒,钻进崇苏怀里试图继续睡。
    “懒虫。”崇苏的声音在他耳边很近地响起,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
    萧雪迷糊答:“今天是和师父一起睡懒觉的好日子。”
    崇苏低笑一声,好玩地捏他的脸。萧雪被捏醒,他也没有起床气,只很乖地抬起头。
    “今天是你的十六岁生辰。”
    萧雪这才想起来。崇苏起身,他也跟着迷蒙坐起来,抱着毛毯发呆,过会儿忍不住咳嗽几声。
    崇苏穿好外袍,过来摸萧雪的额头:“哪里不舒服?”
    萧雪没精神:“有些头晕。”
    崇苏出房间去了,萧雪勉强爬起来在房里简单洗漱一番,他今天格外怕冷些,没一会儿就忙回床上去,拿毛毯裹着自己。
    崇苏做好早饭端进来,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。等端近了放在面前,萧雪才闻出那是药。
    药闻起来好苦。萧雪从小体弱,刚被捡回来那会儿没少喝药。但自从他渐渐长大,他已经很久没喝过药了。
    萧雪从醒来就在咳嗽,他知道自己病了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明明房里暖和得很,也没有吃坏肚子。
    萧雪苦兮兮捧着碗,崇苏哄他:“一口气喝完,垫颗糖。”
    萧雪一鼓作气把药喝了,崇苏捏一颗糖放他嘴里,萧雪听话地含着。他已经开始发烧了。
    “师父,我怎么突然生病了?”
    “可能昨天在屋外待了会儿,着凉了。”崇苏答:“睡,喝了药很快就好了。”
    萧雪只好躺下。药性发开,他出了些汗,躺在床上轻轻捉着崇苏的手指:“师父就在这里陪我好吗?”
    崇苏坐在床边,握住他的手,眼眸低垂着:“好。”
    “我胸口闷得慌,难受……”
    崇苏抚摸他出汗的额角,声音低而带着哄慰:“你会好起来的,别怕。”
    不知为何,萧雪心中惶惶不安,他的身体虚弱乏力,心跳很快,人仿佛要漂浮起来,只有牵住崇苏的手,灵魂才不会离开他的身体。
    萧雪勉强打起精神,笑着:“嗯,我还等着吃师父做的长寿面呢。”
    “等你睡一觉起来,长寿面就做好了。”
    萧雪乖乖闭上眼睛。
    他睡着了,苍白的脸庞上罩着淡淡的死气。
    在他原本的命局里,今日便是他的死局。他会在十六岁生辰这一天病逝,生逢乱世,死时孤独凄苦,无一人在旁陪伴。
    无论再如何改变命局,逆转因果,命运终究会在无数干扰中强制修正,达到既定的终点。丧星神入命三世,星神预兆命运,本无法违逆。
    崇苏站起身。
    他的眼眸亮起奇异的淡金,骤然的火焰吹起他的黑发,农舍小院连同整座山都不见了,他站在一片巨大的悬崖上,崖下火海奔涛,万丈的火焰熊熊燃烧,映得黑夜一片鲜红。暗淡群星化作无数符咒在宇宙苍穹下飞旋,渐渐汇聚成一个庞然如山的黑色巨影。
    黑影盘踞天边,缓缓从地平线升起,遮蔽了星光与月亮。黑影睁开双眼,那双眼中若有日月星辰,密密的群星起落环绕,闪烁诡异而美丽的光芒。
    “玄冥……我本已决意放过你,不再追寻你我之间的仇恨,为何你还要再次找上门来!”
    黑影之声震荡大地,群星变色。崇苏独自站在悬崖边,如一粒渺小的尘埃。
    崇苏微一挑眉:“我和你之间有仇吗?水神玄冥千年一重生,每一次重生都是全新的神,记不得上辈子的事了。你若与从前的玄冥有仇,也与我无关。”
    黑影里伸出一只巨人的手,重重拍在悬崖一侧,山体顿时崩裂垮塌,巨石轰隆隆滚落,只剩崇苏脚下一方峭壁独立,火焰风中狂舞。
    丧星神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:“水神玄冥,无论你重生多少次,注定生生世世背负杀孽的诅咒,若不想再受我等星神的诅咒,便趁早离去——”
    “我倒想问问,你一堂堂丧星神究竟与这凡人有什么瓜葛,这般欺负个无辜的孩子?”
    丧星神发出嘲讽的大笑:“瓜葛?呵……玄冥,你也不过是个可悲的神罢了!漫长的寿命带给我们的终究只有遗忘和孤独,这才是天道给予神最大的诅咒,神各有命,人又有何例外?”
    “是吗?可惜我不爱听这些规矩,偏就要为他改命。”
    “你也知逆天改命的后果,若非取那凡人寿元,便是由你来承担代价!”
    崇苏冷冷开口:“那便由我来承担。”
    烈烈火海之中,悬崖如刀尖。天象异变,空中卷起重重阴云,云层中飞下水流漩涡,顷刻间带来无尽的雨。水流如瀑裹住崇苏的身体,一时间天地水火相冲,如地狱景象。
    下一刻顶天立地的水柱中冲出一巨大妖形,那妖形如山海经中描述的妖怪神仙,比山峦还高大,浑身赤青,长尾漆黑,赤裸的上身缠满怪异符文。肩宽如翼,长腰精壮,浑身大半覆盖水生动物的鳞片,背后一对长长的翼翅,体表覆一层似有生命的灰黑黏膜。既似人神,又似妖物,一双淡金的眼眸冰冷如兽瞳。
    水神玄冥,自水中诞生的妖神,传闻中无情无感的凶神。正如水是温柔的生命之源,又是残暴的死亡镰刀。
    丧星神发出低沉可怕的呜鸣,群星失色,世界陷入黑暗。火海猛然拔高扑向玄冥,玄冥甩开粗壮的长尾掀起万丈波涛,手中化出巨型长戟,长戟卷起重重巨浪,吞向丧星神!
    神明的怒火引发天摇地动,铺天的火海与水相互吞噬,丧星神抬手将玄冥挥到山上,山体顿时被撞得轰然粉碎。玄冥撞得头破血流,手中长戟如流星飞向丧星神,挟裹无穷神力插进丧星神的一只眼睛。
    丧星神痛苦地哀嚎,那一戟刺穿了群星旋转的眼,喷出浓烈的物质。丧星神变幻出诡异的形状,神化作无数星星的碎石,组列出奇怪的阵型发出耀眼强光,压向玄冥!
    玄冥身体上的黏膜和鳞片开始灼烧。痛锥心刺骨,玄冥口念古咒,无穷尽的海水从世界的尽头狂啸奔涌而来,暴烈地吞下火焰,淹没山体,直扑向万丈的宇宙星辰。黑色的海洋卷起狂涛冲击星神的阵列,两道强悍的神力在天地间对撞,世界无数次毁灭又重生。
    滔天大海中冲出巨龙与大鱼,龙的咆哮顷刻震碎阵列,大鱼之体遮天蔽日,翼翅撕裂了丧星神最后的身躯,星神的巨影散裂,随着丧星神痛苦的哀嚎,灭世的大火被水吞噬了最后一点踪影。
    长戟坠入大海,巨龙和大鱼没入雨幕之中,了无踪迹。崇苏浑身是伤,他流出的血也落进大海,鳞片尽碎。
    “你不是真正的丧星神。”崇苏看着丧星神逐渐消失的身躯:“丧星神死前会留下咒语,以求灵魂不灭,神念永生。但你已经无法留下诅咒了。”
    丧星神破碎的眼睛看着他,那只可怖的眼睛即将消失在大海之中。
    “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经死了。”
    丧星神的声音化作最后一缕风,在天地间散开:“即使你将我彻底杀死,也无法改变他真正的命运。他注定会成为怨灵,充满痛苦地走入地狱,从世间消失……这才是星神真正的力量……”
    “诅咒……早已应下……本该是你……”
    丧星神的最后一缕亡魂彻底湮灭。他的话语如一把利剑,劈得崇苏神识巨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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